《汉武帝和他的时代》,姜鹏著,上海人民出版社、学林出版社
汉武帝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君王之一,一直以来都饱受争议。赞之者称其为圣王,毁之者贬其为暴君。本书以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《汉书》相同情节不同文本的比较为切入点,运用史料对勘的方法考察汉武帝及其时代,分析不同视角下的史学家对历史的理解,同时通过诸多历史人物命运的回望,最终还原一个“内强皇权、外服四夷、迷信神仙、晚年改辙”的汉武帝。全书视角独特,见解新颖,史料翔实,不仅对汉武帝及其时代进行了新的历史诠释,亦别具方法论创见。
汉武帝这个人和他的那个时代,是我们认识中国历史和中华文明的关键。从历史的角度讲,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的皇权政治,是在汉武帝的时代定型的,这是中国历史一个最基本的特征。从文明的角度讲,汉武帝那个时代频繁的对外活动和对外交流,使得我们的中华文明在早期阶段就不是封闭的,强大的包容性为辉煌的中华文明奠定了格局。读懂了汉武帝时代,就读懂了中国历史。
多民族统一国家初创
前面几章,我们从打击诸侯势力、压服社会体制外力量、调整统治思想、物色丞相人选、任用酷吏等多个方面,对汉武帝如何“内强皇权”进行了分析。另一方面,我们也需要注意到,汉武帝时代的内政现象和对外关系又是环环相扣的。我们接下来就可以转入汉武帝是如何“外服四夷”这个话题。汉武帝在对外征服上做过哪些重要的事情,取得了怎样的功绩,这反过来又对汉帝国的内部治理带来什么影响?
一、汉武帝与时代变化
在汉武帝继位之前,经过几十年的文景之治,汉朝社会呈现出两个基本特点:第一,经济建设搞得很不错,相关的情况司马迁作过总结,他说当时“京师之钱累巨万,贯朽而不可校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于外,至腐败不可食”(《史记?平准书》)。国家财政现金流很充足,“巨万”这个概念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“亿”,但也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,所以钱币堆在那儿久了,穿钱的绳子都快腐朽了。以前的铜钱中间有个方孔,可以用绳子把它穿起来,绳子一腐朽,这些钱可就都散了,那就更数不清国库里有多少钱了。除了钱币之外,粮食安全也有保证。京师粮仓里的粮食,来不及吃,也是陈陈相因堆积在那儿,很多粮食没地方放,只能暴露在仓库外面,时间久了就腐坏了。这说的是国库的情况,那老百姓的生活又怎样呢?“非遇水旱之灾,民则人给家足。”(《史记?平准书》)如果不是遇上比较大的自然灾害,老百姓的日子都是过得不错的。我们看到,司马迁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国富民丰的图景。
那第二个特点是什么呢?第二个特点是社会也非常安定:“人人自爱而重犯法,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。”(《史记?平准书》)因为日子过得很好很安逸,不仅衣食温饱没问题,手头也比较宽裕。那得珍惜这样的生活啊!所以百姓们人人自爱,不愿意轻易触犯法令;而且做事情都很讲道义,很注重公德,看到有人做没羞没耻的事情,都会去批评他。整个社会风尚、社会治安都是很不错的。
这两点合起来,就是汉武帝继位之初的社会情境。我们也可以把当时的社会氛围概括为物质富裕、精神健康。但有一句话叫做物极必反。这么繁荣的一幅社会图景,在汉武帝统治期间,慢慢地发生了变化,甚至走向了反面。汉武帝统治的中晚期可就不再这么民丰物饶了,相反地,财政高度紧缺,老百姓也被沉重的赋税压得透不过气来。破坏社会稳定的坏分子也越来越多,社会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定。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?
司马迁总结说:“自是之后,严助(按:即庄助)、朱买臣等招来东瓯,事两越,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。”(《史记?平准书》)自是之后,就是指汉武帝掌握政权之后,庄助和朱买臣都是汉武帝顾问班子里的人物,东瓯和两越是东南和南部地区的小藩国。这番话的意思就是,庄助和朱买臣这样的人物怂恿汉武帝从事对外拓张,成为整个社会从安定富裕走向动荡贫困的转折点。向东南和南部地区开拓只是一个开头,终汉武帝一生,可以说是四面出击,战场开辟得很多,战线拉得很长。在东瓯和两越之外,“唐蒙、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……彭吴贾灭朝鲜……王恢设谋马邑,匈奴绝和亲”(《史记?平准书》)。西南、东北、北面都有拓张行为。这么频繁的对外战争,必然消耗大量人力、财力,除了官方、民间的财富被消耗一空外,老百姓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不安定。几十年“文景之治”积累下来的物质富裕、社会安定的局面,也就荡然无存了。
我们始终强调概括汉武帝一生事迹的十六字纲领:“内强皇权、外服四夷、迷信神仙、晚年改辙”。这些内容,就牵涉“外服四夷”这个板块了。具体地,汉武帝在这方面干过哪些事情,是什么原因促使汉武帝要这么大规模从事对外拓张活动,我们怎么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些问题,是接下来几章的讨论重点。
二、汉武帝早年的对外行动
汉武帝第一次对外用兵,是在他即位不久之后的建元三年(公元前年)。东南沿海地区有两个小国:东瓯和闽越,东瓯在今天的浙江南部,闽越在福建省境内。这两个小国间发生了军事摩擦,闽越出兵攻击东瓯,东瓯就向汉武帝告急。汉武帝跟他舅舅田蚡商量,这件事该怎么处理。田蚡说这些化外之地,不要去理它:“自秦时弃不属,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。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十七)秦朝就没拿它们作为正式的管辖区域,现在也不足以烦劳中央王朝发兵干预。田蚡的这番议论,引来了一位新锐官僚的有力反驳,这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庄助。这是汉武帝通过广罗人才选拔上来的新秀,充当汉武帝的智囊,很得汉武帝的信任。庄助针对田蚡的意见,说:“秦举咸阳而弃之,何但越也!”(《汉书?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》)意思是,秦朝灭亡了,连首都咸阳都没保住,拿秦朝作榜样,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要连首都都抛弃呢?庄助很善于诡辩。田蚡提出秦朝不管南方这些小国家,是给汉武帝如何决断提供一个历史依据,这和秦朝的灭亡没有任何联系。庄助在这里偷换了核心问题,但听上去很有辩论效果。接下来庄助又说:“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,天子不救,尚安所诉;又何以子万国乎!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十七)庄助这话的主题,是鼓励汉武帝建立大国形象。边外小国遭到邻国欺凌,来向大汉天子告急,这说明它对大汉有臣属感。如果不去救它,怎么树立天朝上国的领袖形象呢?
当时的汉武帝,正是十八岁的血性少年,庄助这话很合汉武帝的口味,田蚡这些强调老成稳重的意见,听着不入耳。最终,汉武帝决定采纳庄助的意见,出面干预这场纠纷。但当时的汉武帝,因为刚即位没几年,再加上还没有完全亲政,他的老祖母窦太后还健在,所以还是比较谨慎的。东瓯国这事得管,但又不便贸然出动中央军队。于是他就让庄助持节,到会稽郡发兵,处理这件事。节,是朝廷权威的象征,使者持节,意味着他是代表皇帝来处理事情的。那为什么要调发会稽郡的士兵呢?会稽郡很大一片土地在今天的浙江省境内,东南边界和东瓯接壤。这是为了减少对汉朝内地的影响,就近发兵。闽越国一听汉武帝发兵来救东瓯了,就撤军了,这件事就算摆平了。汉帝国几乎没付什么代价,树立了一次解决外藩争端的权威形象。
过了三年,到建元六年(公元前年),闽越国又惹事了。这次它要打南越。南越是南部地区一个不算小的藩国,跨越了今天的广东、广西、福建、湖南、贵州等好几个南方省份,势力范围还到达越南北部。面对闽越国的军事挑衅,南越王暂时按兵不动,先给汉武帝上书:“两越俱为藩臣,毋得擅兴兵相攻击。今闽越兴兵侵臣,臣不敢兴兵,唯天子诏之。”(《史记?南越列传》)说闽越和南越都是大汉的藩属,照理不应该互相攻击。现在闽越先出兵挑衅,我们南越不敢擅自采取军事行动,希望大汉皇帝出面调停,平息这件事。汉武帝看了以后,非常认可南越王的这番态度,因为他很尊重汉朝的权威。于是汉武帝就决定出兵帮南越平息此事。
就在两越战争发生之前的几个月,汉朝发生了一件大事:窦太后去世了。所以两越战争发生的时候,正好是汉武帝刚亲政不久。年轻的汉武帝大权在握,所以就不像之前解决东瓯问题时那么谨小慎微了。这一次,他决定出动中央精锐部队,分别由两位将军率领,干预两越纠纷。
但是汉武帝的这个举动,又遭到一位老臣的反对。谁呢?我们之前提起过的淮南王刘安。刘安为了这件事给汉武帝上了一封很长的奏疏,劝汉武帝少安毋躁,不要妄动干戈。刘安指出,这几年国内农业收成不是很好,如果要调动大批军队介入境外纠纷,会加重老百姓的负担,揽虚名而受实祸。但是汉武帝没有听从刘安的劝告,还是出兵了。
闽越国的部分贵族一听汉武帝出兵了,惧怕汉帝国的军事实力,就合谋把挑起战争的闽越国王给杀了,向汉朝投降。汉武帝派出去的军队还没有到达目的地,这场战争就平定了。这当然很能体现大汉的威严,汉武帝也非常得意。于是他又派庄助为使节,一方面去安慰南越王,对南越王尊重汉朝权威的做法表示欣赏。另一方面,汉武帝也让庄助顺道跟淮南王刘安说说这事。汉武帝是要向淮南王显摆,让刘安看到这个结果:大汉天威,兵锋所指,一箭未发,敌对势力登时瓦解,以极其小的代价解决了争端,树立了权威,这兵难道出得不值吗?青年帝王意气风发,溢于言表。庄助把汉武帝的这层意思带到刘安这儿,刘安当然只能表示自己愚钝、没有远见了。
但仔细想一想,闽越国的问题以这样的结局收尾,是必然的吗?如果闽越国内部不发生内讧呢,难道就没有引发大规模战争的可能吗?开了以军事介入解决外藩争端的先例,以后出现更麻烦的问题怎么办?每次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?再来看刘安的意见,他的核心思路是什么?在